試閱‧查爾斯的憂鬱(森扉夜)

  最近,他一直覺得有些不對勁。


  當然,在接受雇傭契約、成為這座城的傭兵時,他早已有了心裡準備:這裡不像故鄉賽奎德那般美麗迷人──四季如春,百花齊放,還可以聽見鳥兒們嘹亮的歌聲。

  就是霧氣繚繞在山頂上的那個時節,也是這般明亮優雅。

  那一定是居住在此地的居民們,從未看過的美景吧。

  他看向牆壁與柱子上掛著的火把,明明是白天,還是得維持著燃燒狀態,否則根本看不見四周,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。

  某方面來說,這也是身為外地人的自己無法想像的光景。

  這裡並非心愛的故鄉,而是傳說中的「無光之地」。

  他抓起愛用的長槍,在這處偏僻角落不停揮舞,部下們知道他對自己的要求甚嚴,若非必要,從來不敢在這個時候打擾。

  「……又來了嗎?」

  再一次,他無法專心練習。

  演練過上千次的基礎步伐和連續攻擊敵人的技法早已刻劃在腦中,就算放空腦袋,手臂與身體還是會隨著習慣起舞。

  喝!哈!

  凌空跳起,由上而下垂直劈開,面前的稻草人瞬間被一分為二。

  他倏然回頭,往唯一可以藏人的牆邊看去。

  沒有異狀。

  可是卻有人的氣息。

  假裝若無其事地將武器擱在架上,他拿起掛在旁邊的毛巾,輕輕擦拭掉身上的汗水。

  有人躲在暗處窺視自己──關於「被偷窺」這件事,他早就已經習慣了,那些女兵們的尖銳笑聲和不明所以的竊竊私語總在耳邊迴盪,就算有心閃避,她們還是有辦法找到自己,這點倒是讓人敬佩,要是訓練時有這麼專心就好了。

  不過,跟現在的情況還是有點不一樣。他想。

  此處是他特意選定的地點,可以說是公開的秘密基地,套用他們軍師的話來講,大概就是:「乾脆立個牌子,寫狗與指揮官不得進入好了,哈哈。」──雖是玩笑,但也公開承認了這地方是屬於自己的,尋常小兵不敢擅闖,就連統合傭兵們的傭兵長也不會隨意進入。

  ──那麼,現在躲在那邊的傢伙,又是誰呢?

  隨手將披風連著毛巾丟回原位,他低下頭,慢條斯理地解開身上的束縛。淵藪之谷雖然沒有太陽,溫度還是會隨著四季變化,方才的練習早已讓他滿身是汗,更重要的是……他不想讓暗處的偷窺者察覺到異狀。

  修長的手指在一顆顆鈕扣上游走,緩緩剝下了身上的束縛,只留下一件背心和長褲。

  微風吹來,這陣涼意讓他微微瞇起眼睛,總是緊繃的俊帥臉龐難得露出一絲鬆懈,似是完全沒有警覺。

  在腦海中剔除掉一個個可能性後,外表毫無異狀的他,內心警鈴大作,背後爬滿了冷汗。

  他走到擺滿武器的箱子邊,悄悄將幾枚銀針藏入掌心。

  既然不是下屬也不是女兵,那麼,最有可能的人選就是──

  「什麼人!」

  他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大吼,趁著對方僵住的時候,縱身向後一跳。

  耀眼的金髮化作一道銳利的光,俐落的翻滾幾乎讓他像是瞬間移動一般,迅速抵達牆角。眼角餘光看見了黑影浮動,對方還來不及逃跑。

  他不加思索揚起手中暗器,「喝!」朝著人體最脆弱的眼睛射去。

  「哇啊啊啊!」

  驚訝的叫喊聲中,攻擊被敵人手忙腳亂地擋了下來,這樣的情況也在他的預料之中。

  聲音有點耳熟。他想,不過現在不是在意這種小事的時候。

  「不許動,你們這些討人厭的鼠輩。」他衝入對方懷中,右手手捏住對方的脖子,輕聲說道,「再不安分些,就讓你血濺三步。」聲音不大,但那種刻意壓低音量的威脅和稀鬆平常的語氣,反而更讓人感到害怕。

  對於早已習慣在戰場上廝殺的傭兵而言,或許「殺人」這個行為,的確就跟喝水一樣,沒有什麼不同。

  頭頂上的微弱火光無法看清對方長相,他更加靠近了些,由下往上觀察著窺視者。不出所料,他穿著熟悉的軍服,混進軍中也不會被發現,腰間攜著兩把寶刀,上面鑲著的紅寶石閃閃發亮。那是高階以上的騎士才被允許佩帶的。

  他皺起眉頭,不祥預感油然而生,難道不是敵對軍團的密探,而是背叛者嗎?──一瞬間,那頭黑髮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,總是帶著傻呼呼笑容,說著「我相信大家」的指揮官,如果知道了又會有多難過?

  腹部突然感到一陣灼熱,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在生氣。

  不是為了誰的背叛,而是因為這件事情,造成指揮官情緒低落……只要一想到會演變成這種情況,他就覺得非常憤怒。

  「嗚!」

  他加重了手中力道,狠狠掐住這個可惡的傢伙,如碧潭般清澈透明的翠眸裡掀起了驚濤駭浪,不可原諒!

  敵人的身高比自己還高,但那不是問題,他已經先發制人取得了主動權。

  他抽出敵人的武器,抵在對方脖子上,「說,是誰派你來的?如果不老實招供,我就……咦?」

  話還沒說完,他就被刀上那刺眼的光閃了神,等等,這武器看起來好眼熟──

  「那個啊,查爾斯,我做了什麼讓你想要弒主的事情嗎?」

  頭頂上傳來了熟悉的氣息。

  空氣瞬間凝結。

  灼熱的溫度化為冰箭,一枝枝射向自己。

  查爾斯無法思考,只能被動地踮起腳尖,再看清對方面孔後,總是「正經」和「認真」一絲不苟具體呈現的他,只能傻傻地愣在當場。

  「如果你對我有什麼不滿,可以說出來的。」比查爾斯高了半顆頭的黑髮青年露出苦笑,帶著疑惑的表情,緩緩拔開了掐住自己的手指,聲音有些沙啞,「我們可以好好商量。」

  查爾斯眨眨眼睛,十秒後才回過神。

  咖。

  拿起掛在牆上的火把,查爾斯以幾乎要撲在他的身上氣勢湊上前去,仔細詳端。

  黑色的短髮微翹,看起來就像是剛睡醒似的──不過這的確是他的招牌髮型──就算和其他傭兵們一自排開,挺拔的身高也不會給人壓迫感,大概是因為他總是笑著的緣故。

  「……指揮官大人。」

  「是?」

  眼前這個人,有著一雙漂亮的金色眼睛,彎起的眼角和翹著的嘴唇弧度形成一個好看的圓,既溫暖又耀眼。

  查爾斯有些失禮的想著:這人一點都不適合當什麼軍隊的指揮官。

  他似乎從來不會生氣,總是掛著溫和的微笑,好像所有的幸福都凝聚在那個笑容裡。附近城堡的人笑他沒種,但查爾斯可不這麼想。踏著餘裕與優雅的腳步,圓滑地處理事情,這是王者的手段。

  真正的領導只要站在那裡,就能夠輕易安撫人心。

  「失禮了,我以為您是密探。」

  查爾斯覺得很丟臉,慌張地低下頭,天底下誰會把自己的上司誤認為敵人啊?

  他的視線恰好與對方的脖子平行,大概是天氣太熱的緣故,最上面的兩顆扣子並沒有扣上,衣領敞開,可以清楚看見深邃的鎖骨和小麥色皮膚。

  這麼說來,待在這暗無天日的無光之地,查爾斯的皮膚甚至比以前還要白皙,明明同樣都是男人,為什麼會差這麼多呢?

  「啊啊、原來如此──」

  隨著聲音落下,查爾斯看見黑髮青年的喉結上下移動,然後自己的肩膀上多出了兩隻手,像是要讓人放鬆似的,輕拍安撫。

  「那麼,我接受你的道歉了,別放在心上。」

  查爾斯不知該如何形容,這個男人似乎有看穿人心的能力。

  「非常感謝。」

  他微微鞠躬致意,溫暖的體溫從相連的地方傳了過來,這時候才注意到,兩人的位置好像靠得太近了。

  查爾斯想要後退,肩膀上的那雙手卻不允許。

  「那麼……」

  他甚至變本加厲地欺身向前,一手扣在查爾斯的腰上,在查爾斯下意識想要推開自己時,輕易抓住了他的手腕。

  呃,現在是什麼情形?面前那張臉越靠越近,查爾斯實在搞不懂自家的指揮官大人究竟想要做什麼。

  在距離不到五公分的位置,黑髮男子改變進攻路線,嘴唇輕輕擦過他的臉,查爾斯身體一僵。

  「可有看見間諜的臉?」

  低沉的嗓音在耳邊柔柔響起,讓人聯想起孩童時代的搖籃曲,平凡中有著安定人心的神奇力量。

  說話時,指揮官的嘴不可避免地會碰到自己的耳朵,好癢,查爾斯勉強自己拉回遊走的神智,打起精神回話。

  「不,被他逃掉了。」

  「是嗎?」

  指揮官聳了聳肩,一副不是很在意的模樣。

  這座城堡有奸細──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。

  在這混亂的時代,無論哪一座城,夜族也好,妖族也罷,甚至是獸族和人族也是,牛鬼蛇神混雜在一起,只求有個安身立命之所。

  在自己用八分警戒三分好奇的目光打量他們的同時,對方也報以相同視線。

  自古以來,彼此的國家只能以「勢不兩立」來形容,說到底,連同族的都會背叛,何況是異族的人呢?

  查爾斯知道指揮官和軍師大人也會定期收到探子回報,這樣的角色是必要的,敵我雙方心知肚明。

  不過,有探子是一回事,但發現了還不處理,那又是另外一回事。

  金色眼眸微微瞇起,裡頭浮現出的,是那張不分男女、迷倒眾生的美麗臉龐。

  誠然,男人用「美麗」這個形容詞是很不對勁,如果被本人聽到,鐵定會拿著長槍大鬧一番──而即使在生氣的時候,也無損查爾斯絲毫美貌。

  「這可不得了啊,是連你都抓不到的對手呢。」

  特意加重了環在腰間的手臂力道,將查爾斯的身體更加拉向自己,兩人簡直是緊緊貼在一起的程度。

  換做其他人,女性鐵定會賞個兩巴掌,並大罵「色狼!」;男人則會激烈反抗,覺得這種動作很噁心。

  但查爾斯兩者皆非。

  那張俊美的臉上有著疑惑和迷惘,即使如此,他也沒有逃避。

  在那雙比翡翠還要珍貴的綠眸裡,黑髮青年看見了自己的倒影,以及查爾斯坦率的真心。

  往下一點,富有光澤與彈性的雙唇距離不過五公分,真是引人犯罪──不過,還不到可以享用的時候。

  他輕咳兩聲,斂起心神,裝出嚴肅的表情。

  「其實呢,我也是來跟你討論這件事情的。」

  「請說。」

  查爾斯點點頭,完全沒察覺指揮官的心裡變化,甚至被他不笑的模樣深深震懾。

  啊啊、說得也是。他想,間諜在旁邊探頭探腦還沒什麼,但要是潛入軍機室竊取情報,或者偷襲誰的話……那可就笑不出來了。

  而面前的這個人,正是敵人頭號攻擊目標。

  查爾斯的心情開始沉重了起來,他無法想像失去指揮官的傭兵團會是什麼模樣。

  無論是在談笑間將敵軍灰飛煙滅的金髮軍師,或是紅長飄逸、鎮日擰眉肅穆的軍團團長,追根究底,大家都是因為他才聚於此地。

  ──『如果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,就來我這邊吧。』

  那是兩人的初次會面。

  對著倒臥在牆角邊,骯髒不堪的自己,伸出了最珍貴的手。

  『我不會予你任何束縛。』

  將自己帶往百廢待興的城堡裡,他說這就是我們的家,沒錯,暫時的家。

  『在戰爭結束之後,你可以盡情去你想去的地方。』

  他帶著他走入大廳,周遭揚起大片灰塵,查爾斯輕輕撫摸著腐朽的搖椅把手,一塊塊紅漆剝落,好像鮮血般豔紅。

  在那個時候,查爾斯哭了。

  人皇千古以來維持的平衡瓦假,各種勢力爭相掘起,連帶牽連了他的故鄉。

  美麗的賽奎德之鄉飽受戰火摧殘,親人與朋友四散。

  他原該是要保護他們的──但如今,甚至連可以保護的對象都沒有。

  可以握起槍繼續戰鬥,尖銳的刀尖卻不知該指向何方。

  教導出來的學生有叛徒存在,這是查爾斯不願承認的事實……聖劍公爵們代代由帕里堤學院教育,如果真是他們,那麼,是否代表了自己的錯誤?

  因為他無法引導他們走向正途,才招來了這次絕望的毀滅。

  帕里堤學院裡人人敬重的槍術指導教官,第一次在別人面前,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。

  『這不是你的錯。』

  頭頂上,傳來他的嘆息,明明認識才沒多久,卻彷彿相識多年的老友,可以全然地放下心防。

  『也不是任何人的錯。』

  黑色的頭髮在眼前一閃而過,那是比無光之地的夜色還要更加深沉的顏色。

  他的指揮官張開雙手,溫柔地抱著自己。

  『要怪的話,就只是因為我們的力量還不足夠,如此而已。』

  查爾斯閉上眼睛,感受著他的體溫,帶領著他來到此處的那隻手,輕輕拍打自己的背。

  『好暖和啊。』查爾斯輕聲低喃。


  比自己年紀還小的、他的上司。

  他是眾人的歸屬,無可取代。


  「指揮官……?」

  感覺到抱住自己的那人輕輕地笑了,查爾斯回過神,發現那張早已看慣的笑臉正直直瞅著自己瞧。

  那樣毫不遮掩的視線讓查爾斯渾身燥熱,早知道那是他友善的表現,不過也太超過了吧?

  「那麼,查爾斯……」像是在挑戰查爾斯的忍耐力似的,黑髮青年的頭更加靠了上來,「你願意助我一臂之力嗎?」

  與其說是上司的命令,更像是私人的請求。查爾斯默默想著,自家指揮官的頭上似乎長出了一對狗耳,「好嘛?好嘛?」──用著黏膩的語氣向自己撒嬌,簡直就像是撲上主人狂搖尾巴的大型犬,只差沒有舔兩口。

  「我知道了。」

  查爾斯笑著揉了揉他的頭髮,只有在這種時候,他的指揮官才總算符合了自己的年齡,露出孩子氣的淘氣模樣。

  「我會幫你的。」

  ──而且,查爾斯很明白,他只有在自己面前,才會顯露出這樣的一面。

  聽見他的答案,黑髮青年笑了。

  他放開了查爾斯,後退一步,上下不停打量。

  在查爾斯被看得毛骨悚然之際,他伸出了手,輕輕撫摸著他的臉。

  「那麼,就請你換上女裝吧。」

  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什麼?」

  查爾斯眨了眨眼睛,一片空白的腦袋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兩個字。

  「嘖嘖。」帶著決絕的眼神,他豎起一根手指,向查爾斯搖了搖,「這是軍師的主意,對方的狐狸尾巴藏得很好,想要『大清掃』的話,得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引開才行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為、為什麼要我……」

  「軍營裡突然出現一位大美女,一定很引人注目吧?當大家的目光被吸引之際,只有一種人,會偷偷摸摸跑到警備森嚴的地方,想藉機看看能不能撈點好處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你不覺得軍師說得很有道理嗎?」

  笑瞇瞇得說著可怕的話,這就是他們指揮官的厲害之處。

  這是哪來的爛主意啊!

  查爾斯在心中大吼,打定主意逮住機會一定要狠狠痛歐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軍師一頓。

  「哎呀呀。」

  一把抓住了想要逃跑的查爾斯,他將他用力拉向自己。

  從遠處看來,兩人就像是熱戀般的情侶,緊緊相擁。

  他用空著的另一隻手,輕輕摩挲著查爾斯的唇瓣。

  「既然答應了,就不能反悔哦。」

  這是在說女裝的事情,抑或是在暗示什麼呢?

  望著那犬類動物般、熱情天真的笑容,查爾斯莫名打了個冷顫。

  好奇怪啊。

  他疑惑地想著,在這麼熱的天氣裡,原來也會感冒。



  ‧試閱結束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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